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廉政文化
郎景和:“醫(yī)學最終應該歸隱于哲學”
來源:光明日報作者:李琭璐發(fā)表時間:2017-05-22 10:56瀏覽次數(shù):7369


資料圖片


1980年,林巧稚與郎景和(右)。資料圖片

  【求索】

  如果因為他只是醫(yī)生,無視他的文字,那實在是可惜。行醫(yī)與文字,他莫名其妙地生而天賦。初次見面,他正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,很自在,兩條腿拉直伸長,腳尖搭在一起。說起話來慢條斯理,眉毛一跳一跳,雙手或攤開或緊握,靈活地傳達意思。

  他就是郎景和,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院婦產(chǎn)科主任,中國工程院院士。彼時,一身白衣的他站在窗邊接電話,合體的藍色襯衫,硬朗的臉部線條,側(cè)影挺拔。這位年逾古稀的醫(yī)者,仿佛電影男主角。他向我笑著伸出右手,得體躬身,發(fā)色已然灰白,眼睛仍坦誠年輕,凝視對方。

  這種凝視,讓人想到郎景和自己的一句名言——醫(yī)生給病人開出的第一張?zhí)幏绞顷P愛。

  如今,日日忙碌的郎景和始終在種四棵“樹”:醫(yī)學、哲學、文學、收集鈴鐺。生活中,他有許多“平民”朋友:“什么平民不平民,既是朋友,便無平與不平之分。一條溪水清清爽爽長流著,穿越世事,不計歲月,滿懷善意,這便是友誼了。”

  用慈悲,守天真。藏大拙,活自在。白衣一世,望他知味。

  一

  1940年,郎景和出生在北方一個小鎮(zhèn),他是家中獨子,家境殷實。唯一的遺憾是母親常常生病,郎景和每次都要負責去請小鎮(zhèn)上一位姓于的郎中。“他和藹可親,隨叫隨到。我就像個‘跟屁蟲’,看著他給我母親診斷,他每次都會拿出一個鋁制小盒,里面裝著藥品、針頭等,消毒酒精散發(fā)的味道讓我覺得很舒服,一劑針打下來,母親的病就會好很多,我覺得做醫(yī)生真是太神奇了。”

  報考大學時,郎景和最初的心愿其實是北京大學哲學系。他是個標準的文學青年,高中時就開始發(fā)表詩歌和散文,最高拿過單筆十幾塊錢的稿費,在那個年代絕對收入不菲,“那會兒學校里的甲等助學金才八塊錢”。

  但郎景和還是聽從父母建議改報了醫(yī)學。“當時覺得醫(yī)科好歹是一種‘技術’,用以立身比較踏實。”在從醫(yī)多年后,郎景和曾說:“科學家也許更多地訴諸理智,藝術家也許更多地傾注感情,醫(yī)生則必須把冷靜的理解和熱烈的感情集于一身。”

  進入?yún)f(xié)和醫(yī)院工作后,郎景和填報了三個科室的志愿——外科、內(nèi)科和婦產(chǎn)科。雖然填報了婦產(chǎn)科,但他并沒有對之有任何特別情感,直到林巧稚將他留下。每年,林巧稚都會從當期的駐院醫(yī)師里挑選出個男生,他成了那一年的“理所當然”。于是,“這一干也50多年了,我覺得挺好。在過去,國內(nèi)還有封建思想殘留,病人還會不好意思,現(xiàn)在可不了。要知道,歐美和日本的婦產(chǎn)科大夫幾乎全是男的,我們早已克服了歧視。”

  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林大夫是影響了我一生的人。”20世紀70年代末,郎景和成為林巧稚的學術秘書。那時,電臺、報刊或者會議想邀請林巧稚做科普講座、報告或撰文,首先得與林、郎二人確定主題、內(nèi)容,然后由郎景和列出提綱,再和林巧稚討論,根據(jù)她的觀點和意圖,寫出初稿,再念給她審定、修改,最后完成發(fā)表或作為報告講稿。

  一次,林大夫家鄉(xiāng)福建人民出版社專程來京盛情邀請他撰寫一部《家庭育兒指南》,林大夫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接著又毫不猶豫地說:“讓郎大夫去寫,他完全可以了。”就這樣,林巧稚正式把郎景和“放飛”了。

  20世紀90年代,時任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院副院長的郎景和,受當時婦產(chǎn)科主任吳葆楨教授病危之際所托,毫不猶豫遞交辭呈,回到婦產(chǎn)科接手主任之職。而此后20年間,凡有人問及此事,他都以此為幸、為樂,因為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做自己熱愛之事:看病、開刀、搞研究、做學術。

  郎景和喜歡走到病人床邊,喜歡聽別人稱他“郎大夫”,又極善于在紛亂的癥狀中,在繁雜的檢查報告里找出頭緒、抓住要害,及時做出診治決策。疑難雜癥因此了然,迎刃而解。

  一天傍晚,郎景和正吃晚飯,協(xié)和醫(yī)院打來電話稱,一位患者腹腔鏡手術很順利,可是手術護士在檢查器械時發(fā)現(xiàn),一把鉗子上的小螺絲沒有了,也就有大頭針帽那樣大小,焊上去的,不知什么時候脫掉了。接著是一番認真的查找:先是肚子外邊,臺上臺下、手術鋪單、紗布紗墊;肚子里面,上腹下腹、左側(cè)右側(cè)……已經(jīng)過去了兩個多小時,實在沒辦法,只能向主任報告。

  愛人華桂茹問郎景和:“你能找到嗎?”

  “找不到也得去。”到了醫(yī)院,郎景和又把手術情況及鉚釘樣子詢問了一遍,只說了一句話:“必須找到!”

  還是在腹腔鏡下尋覓,這樣損傷較小。腹腔很干凈,沒有出血,從上腹部橫隔到盆腔的陷窩;從兩側(cè)直腸側(cè)溝到中間的小腸、網(wǎng)膜,每一處都不能疏漏。一次全面的“大搜捕”,三個來回,不見蹤影。東西太小了,放射及超聲掃描也難尋蹤跡。

  “后來,我往腹腔里大量灌水,然后全部抽出,也許可以找到細小的東西。”十幾雙眼睛緊盯著吸出的水和過濾的紗布。

  出現(xiàn)了!一個比大頭針帽還小的螺帽找到了,在燈光下閃著亮。手術室里歡呼,幾近沸騰,如果是在外面,同事們會把郎景和舉起來。給家屬看,他們流下了眼淚。

  郎景和在回憶中寫道:“這是一個怎樣的勝利呢?不是一個大仗,不是一個技術復雜的手術成功,只是一個信念和決心的實現(xiàn)。”他常說,一個科室主任,至少要做到三點:協(xié)調(diào)管理、解決問題和承擔責任。

  手術中,偶爾會有針斷、零件脫落等意外發(fā)生,這雖然不是技術能力和責任心問題,但會很麻煩、很難處理,郎景和常常被召喚而至。“我希望能帶來鎮(zhèn)定、信心、方法和好結果,好在都做到了。”

  幾年前,郎景和得了急性闌尾炎,外科醫(yī)生決定立即施行闌尾切除術。手術很順利,術后恢復也很好。要出院了,郎景和想再換一塊傷口敷料。一位護士說:“就送來。”

  郎景和等待著,焦急地等待著、耐心地等待著……許久時間過去,大家都在忙忙碌碌,其實就是一塊紗布而已。

  “沒有責怪之意,沒有抱怨之意,事情太小,連我自己也會忘記,或者不在意??墒牵抑懒耸裁词?lsquo;換位思考’。”病人住在醫(yī)院里,沒有什么事可做,除了自己的病,也沒有什么別的可以想。無非是體溫如何、能吃什么、什么時候換藥、拆線、何時可以出院……醫(yī)生或者護士告訴什么,答應什么,就占據(jù)了全部思想,會老是想著、盼著。無論這件事多么微不足道,對病人來說就是大事,至少是所企盼或等待的唯一的事。

  答應病人的事一定要按時辦,哪怕就是一件小事。有時,可能是件大事。

  二

  郎景和有幾張不同面孔。

  一張面孔肅穆端莊,時常沉默,看盡人間疾苦。他有過幾次感慨:每年春節(jié)之際,他都會收到一張賀年卡,三十多年從未間斷,雖然只是一張卡片,郎景和卻把它視為珍貴的禮物,一張平安喜報。

  寄賀卡的人,當年只有8歲,讀小學二年級。不幸的是,她得了卵巢惡性生殖細胞腫瘤,瘤子不小,惡性程度高。

  按照當時常規(guī)的做法是要切除子宮和雙側(cè)卵巢,還要輔加化療和放療。那時,郎景和和同事正在進行卵巢癌的系列研究,已經(jīng)開始嘗試只切除患瘤卵巢的手術,并于術后給予敏感的化療。這是孩子和父母所企望而愿意接受的方案,但大家要共同承擔復發(fā)的風險和不安。

  手術和化療的實施都順利,必須保持警惕,嚴密隨診,觀察影像檢查和腫瘤標志物。開始每月都得來,以后是兩個月、三個月、半年、一年……孩子長大了,瘤子沒有復發(fā)。

  賀年卡如期而至,是郎景和所期盼的。開始是稚拙的鉛筆字和小圖畫,后來竟然是精美的毛筆書法和國畫。幾句溫馨的賀年話語,幾行令人喜悅的消息:不休學了,考上初中了,考上高中了,上大學了(文科狀元)!結婚了,生了個女孩……

  “難道還有比這更珍貴的禮物嗎?難道還有比這更深切的慰藉嗎?一個醫(yī)生的幸福感和成就感,因此而足矣!”

  一張面孔慈眉善目,笑容可掬,機智應對病人和學生的各種提問,談笑自若參與各類學術討論。常常,學生們聚集在郎景和狹小的辦公室里討論病例,“開始前會給每位學生倒一杯咖啡,每人一塊巧克力。”學生李蘊微認識郎老師3年多,從沒見過他發(fā)過脾氣。

  已經(jīng)畢業(yè)多年的學生王姝記得,郎景和在門診有一個習慣,就是向他的新學生介紹他的“老病人”。一天,有位40歲出頭的女病人一走進診室,他立刻就叫出了其名,并向在旁邊的學生介紹:“你們知道嗎,她很厲害的,生的是龍鳳胎呢!”

  之后,郎景和開始翻看厚厚的病歷本(這是他的另一個習慣,盡管一旁助手已經(jīng)記錄了以往的病史,他通常還是要自己問病人病情、翻看以前的病歷),一邊看一邊說:“你們看,一開始診斷子宮高分化腺癌,當時她才30多歲,但還沒孩子,于是,我們就開始用高效孕激素了,每3個月診刮一次,變成中度不典型增生了,用了大半年,子宮內(nèi)膜反應很好,正常了。我們又開始幫助她懷孕,她很厲害,龍鳳胎呢,孩子現(xiàn)在都好吧?”

  “很好!真是要謝謝大夫了!”病人的感謝發(fā)自肺腑。

  郎景和的門診多是棘手病例——診斷不清的“疑難雜癥”,難治或復發(fā)的惡性腫瘤,長期不愈又原因不明的慢性疼痛,等等。很多患者已輾轉(zhuǎn)多處就診就治,甚至于已歷經(jīng)多次手術化療??梢韵胂?,病人和家屬很容易身心疲憊、喪失信心。

  出門診時,常常能聽到郎景和對病人的肯定和夸獎,在診療的過程中,他始終關注患者自身的努力。而對患者而言,艱難痛苦的患病經(jīng)歷能被醫(yī)生體會和理解,會帶給他們很大的心理安慰,再加上肯定和鼓勵,則更能使他們感覺到自己不是孤軍作戰(zhàn),信心和勇氣倍增。

  王姝說,這些“語言的藝術”貌似有條有理、有章可循。事實上,起作用的是那張“關愛”處方的墨香。“而從這張?zhí)幏将@益的,絕不僅僅是患者,深受惠澤的更有作為醫(yī)者的我們。每個患者的幾十分鐘,卻是我們實實在在一生的事業(yè),于人無愧,于己當無憾矣。”

  三

  郎景和的夫人華桂茹也是協(xié)和醫(yī)院教授,這對相濡以沫的夫妻,已攜手走過半個世紀。兩人均是白求恩醫(yī)科大學(現(xiàn)吉林大學白求恩醫(yī)學部)59級的學生,郎景和在1教學班,華桂茹在4教學班,1964年兩人雙雙來到協(xié)和醫(yī)院工作,“我們兩個是第一批從白求恩醫(yī)科大學來到協(xié)和的醫(yī)生,彼此很了解。有時候郎大夫要來我們科會診,他的字寫得特別好。”

  郎景和的辦公室在8層,推門而進,門后的鈴鐺會發(fā)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。西墻是一張大書桌,“這是林大夫用過的,老協(xié)和的家具,文物啦,歲數(shù)比我還大。80多年只刷過一次漆,前幾年自己打了三層的新書櫥從桌子摞到天花板,涂成與老桌子一樣的古銅色。”說著,他從桌面左下方拉出一塊小桌板,自己傾身趴在上面,“很好吧,這樣做事很方便。”

  屋子的其他三面仍是書柜,書柜前面里三層、外三層堆放的是各種書和資料,從地面直摞了1米多高,書柜高處顯露出的部分,懸掛著林巧稚大夫的畫像,還有大大小小的字幅和繪畫,都是郎景和的親筆。

  幾百個形狀、質(zhì)地各異的鈴鐺,有擺著的、掛著的、吊著的,僅是郎景和收藏的1/10。李蘊微說,景德鎮(zhèn)一位制作鈴鐺的工匠曾專程趕來,在老師辦公室門口等候一天,就為了看一眼門后的鈴鐺。

  “平時的時間都在醫(yī)院,周末的時間外出開會。從來不休假,兩個孩子從小到大,他一次都沒開過家長會。別人年紀大了,都做減法,郎大夫卻做加法。”忙到什么程度?學生何政星給了如下回答,譬如,郎老師早上剛剛從國外參加學術會議歸來,下午就精神抖擻地按時出門診,僅僅是為了讓那些等待一周的病人安心。

  “對病人好,不是簡簡單單地說幾句安慰的話,而是在醫(yī)療決策上給予病人最合適的。”學生張國瑞一直記得郎景和的教導:病人在你面前,都是病人,不分三六九等,只是職業(yè)不同而已。要治病,也要醫(yī)心。

  現(xiàn)任協(xié)和婦產(chǎn)科主任的沈鏗,1983年大學畢業(yè),從上海來到北京。選擇科室時,當年的婦產(chǎn)科主任連利娟找到他:“每年婦產(chǎn)科都喜歡留一個男大夫在科里工作,你愿不愿意來?”

  還沒結婚的沈鏗猶豫了。當時協(xié)和醫(yī)院婦產(chǎn)科的男大夫只有宋鴻釗、吳葆楨、王元萼和郎景和。沈鏗帶著未婚妻去了郎景和家。“郎大夫笑著對我說:‘你看我現(xiàn)在不是挺好的嗎,不要有顧慮’。”前輩的鼓勵,讓沈鏗下了決心,成為當時婦產(chǎn)科里最年輕的男醫(yī)生。

  婦產(chǎn)科副主任向陽說:“郎大夫現(xiàn)在還親自做動物試驗。大夏天,他還跟學生一起做豬的實驗,要親眼看到效果。這是一種值得我們學習的科研精神。”

  每年3月初的某個周末,郎景和總會帶領科室大夫前去公墓祭奠前輩吳葆楨教授。那里還有宋鴻釗院士、王元萼教授的墓地。協(xié)和醫(yī)院婦產(chǎn)科教授萬希潤回憶:“我們聚集在吳葆楨的墓前,匯報科里的變化,給他講講笑話,鮮花、食物、美酒,2016年3月,郎大夫特別在墓前朗誦了一首‘永遠記著老師’的詩。可以說,協(xié)和婦產(chǎn)科的故事和精神就這樣一年又一年,一遍又一遍地傳遞給后面的人。”

  婦產(chǎn)科副教授馬良坤說:“郎老師曾說,我們要建400米跑道,意思是多競爭,不碰撞,是鼓勵年輕人多學科發(fā)展,百家爭鳴,百花齊放。”

  郎景和的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張佛像,這是他幾年前的得意之作,只寥寥九筆勾勒而成,但意味深長。“我們做醫(yī)生,也要像佛一樣覺悟、慈悲、冷靜和智慧。我們是無神論者,但佛在我心中,心中的佛就是我們自己,再往大了說就是自然規(guī)律和自然法則。”

  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說:“哲學應該從醫(yī)學開始,而醫(yī)學最終應該歸隱于哲學。”醫(yī)學是什么?醫(yī)學要怎樣?醫(yī)學應該怎么辦?醫(yī)生應該怎么辦?“九筆佛”透出的禪意,或許正是郎景和用幾十年心血苦苦思索的醫(yī)學本質(zhì)吧。

  從未有人見過郎景和生氣的樣子。華桂茹笑著對此補充道:“郎大夫不高興的時候會邊擺手邊說:‘此事不討論。’”天然隨性,出人意料。

  從前的日子,傍晚下班匆匆回家,放了書包、系上圍裙,油鍋里噼里啪啦地唱著歌,炸茄盒、咕咾肉,都曾是郎景和手中的珍饈美饌。

  我問郎景和:“這一路上您后悔過嗎?”

  “沒有,從來沒有。”郎景和回答道。(作者:李琭璐)

  李琭璐,女,1987年12月生于北京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

  (本文圖片均為資料圖片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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